茯苓三两

剑三/霹雳/最绮/锤基/虫铁

【周泽楷/寒露】片爿

  第一次尝试 还是要发ooc预警。因为是古风,所以小周的双枪改成了双刀。
  这是个很用心很早就写完了的故事。
  这世间绕骨愁思也好,缱绻过往也罢,无非是有了个结局。提灯踏遍野寺晨露,长街风雪。

 
  
第一百二十一次挥刀。
明明站在一片光明里,他却如同被挖去双眼的饿虎,充斥双耳的尽是妇幼的啼嚎和不住的求饶声。那是卑劣者所求的微弱生机,一声一声,细密如针,直刺进心口去。
  错步,再斩,双刀挽了个花直取咽喉心口,抽刀转身,再度狠刺,刀煞魂戾,带出一片模糊血肉。黏稠滚烫的赤红鲜血顺着刀锋流下,一滴一滴砸陷进身下的泥土。似乎仍有生者呼痛,他抬脚迅疾地踏向那人头顶,足下尽是骨骼碎裂的渗人声响,呼号声截然而止,天地间突然地寂静起来,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,混杂着刀锋的蜂鸣,似是声声呜咽。
  暴雨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砸下来,仿佛洗罪般将他淋得湿透,他在雨中茫然地睁着眼,却什么也看不见。手中的刀颓然滑落,满手的黏腻血液被雨水冲淡,顺着掌心的纹路滴落进土壤。雨水自发梢滴进双眼,满是冰凉的刺痛感。
  恍惚间,他听见身后有人说话,似乎是在叫他的名字,周,泽,楷,周泽楷。
  周泽楷。

  他猛地惊醒,四周仍是熟悉的摆设,公鸡啼鸣,窗外正是破晓。
 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掌心,似乎温热的触感还在,他仍孤身站在那场大雨里,举目尽是虚无。这场景熟悉得恐怖,当年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雨,一声惊雷劈下,刀刃穿透母亲的胸膛,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,母亲的脸被闪电映得惨白如纸,她冰凉的指尖细细抚过他的眼角鼻梁,最后猛然垂下。她每说一句话,都有血自嘴角流下来,她说,你得活着。话音未落便被拧断了脖颈。
  他茫然地张开双臂,搂住母亲发凉的躯体,雨滴冲淡了她脸上的血迹,他有些不敢置信般小心地摸了摸母亲的脸颊,低下头去,哑着嗓子犹豫着叫了一声“母亲。”
  天地间只有滂沱的茫茫雨声。

  那人杀了他全家,却唯独放过了他。他虽不解,天既留他一条命,他便得活着。他沿路乞讨,到一药铺前发烧病得昏倒,被老板捡了回来。平日里做些杂活,还要听老板讲药理,得空便偷着练他的一双刀。既然活着,他自然是要复仇。老板姓张名远,为人高傲却心善,只治民不治贪,好在话并不多,他性子也沉稳,二人相处也并不尴尬。相救不过是俗套的情节,他与张远也不过是尘世间的俗人,脱不开执念,仍也只不过努力活这一世罢了。
  他自往事中抽身,便连忙去翻枕头,枕下的双刀如同蛰伏着的猛兽,刀锋噙着道冰凉月光。他轻轻抚上刀柄,刀柄似是淋了雨般凉潮,他心头一绞,转念又想,许是太过耽于过往,使自己思绪混乱,便不作他想。既然已经清醒,不如去为老板泡茶,顺便厚着脸皮讨要些小费去买糖。后院赵家的小女儿赵璎十分喜欢这药店,也常来玩,缠着他问东问西,一双眼睛清澈好看,想来也是爱吃糖的。
  如此想着,他便转去后房。

  房中满是药材的苦香,张远正写字。见他进来,唇角便抿出些笑意来,顺手把茶盏递过去,道:“小周,昨夜夜半打了好大一声雷,你睡得好么?”
  周泽楷一点头,向盏中注了些热水。时令正是深秋,便有水汽缠绕着自盏中氤氲起来,搅得屋内多了几分暖意。他一向睡得轻,却并未听到什么雷声,许是白日里劈柴太累,如此一细想,他有些恍惚。热水倒毕,正准备出门,只听得身后张远突然补上一句:“世道乱得很,别忘了该藏好的东西。”
  手中茶壶一抖,他未应声,迈步走了出去。
  翌日便是霜降,草木摇落,白露为霜。

  山中晨露微寒,周泽楷一早被张远支出门,说是冷得厉害,偏要他砍柴生火。他背着竹筐在树林中缓缓穿行,暗叹张远不愧是个死读书的,早晨枝杈都带了潮气,又如何生的起火。正欲稍作休息,忽然听得前方一阵嘈杂人声,似是有独身旅人被山匪纠缠,他来不及放下竹筐,忙跟过去。人群一中站着一个少年,抱着双臂,背影有些清瘦,面对恶徒的威胁,他仍是不发一言,半长的头发驯顺地垂下来,被朝阳映出一片金芒。
  周泽楷扫视了一周,大致判定了山匪们各自的位置,从他们对话中认定了人群中的头目,粗略地判断了胜负几分,他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刀,自矮树丛中低身过去,他已经摸到了那头目身后。他们忙着收拾那少年,竟也未发觉。他猛地踏地跃起,直夺那人生门,左膝紧接着顶上那人后腰,卸去他腿上余劲,刀便已经架在了人的脖颈上。众人皆是一惊,回过神来已经是被制了个措手不及,连质问的语气都带了磕绊:“你,你要做什么?!”
  脖颈上的刀泛出森森寒意,那头目是个没见过场面的,底气不足,已经开始不住求饶,刀下人不住地颤抖,周泽楷竟有些恍惚,他本该暗自庆幸抽身走人,可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行事。他抬头朝那少年望了望,缓缓吐出两个字来:“…放人。”
  那少年仍是背对着他,听到他说话,肩头竟微微一颤。
  若是周泽楷看的见,定会因他唇角突然攒出的笑容而不知所措。
  山匪们一愣,紧接着便有机灵的反应过来,纷纷作揖赔罪,自然是一百个答应,这厢刀一松,众人皆作鸟兽散,溜得飞快。
  周泽楷有些气闷,收了刀伸手拂去衣角的土,准备离开。
  好巧不巧,少年转过身来,眉眼已带了些笑。他说:“多谢相助,我叫乌珵。”
  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。

  张远也是同样的一脸惊愕,他手中的笔猛地掉下去,把抄好的药方洇了一片墨痕。他有些失神地扶住案几,平日稳重的人此刻却慌乱得很,“你”“这”了半天,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。周泽楷把码好的柴火放在门口,也是默不作声。他尚未从惊异中缓回神来,面前的人的确和他太过相像,除了右眼角的一颗痣,那一抬眼一抿唇,都和他一模一样。乌珵倒是不怯,大咧咧地坐下,自顾自寻了一杯茶喝。他手腕上红绳系着对银铃,花纹冗杂繁复,却有种轻盈之感,风一吹便叮铃叮铃地响。
  “老板,我若要在这长住,能否做些杂活抵了房钱?”乌珵食指敲敲桌子,双眼弯弯:“这处风景别致,和我故乡很像,我喜欢。”
  他毫不掩饰他的情感,炽烈的滚烫的,喜怒好恶,轻轻巧巧,不蔓不枝。
  张远思忖片刻,终是点了头。
  理由简单得要命,多一个廉价劳力,不要白不要。

  又多了位俊俏的年轻人,张远的药铺生意自然红火起来。虽相貌相同,乌珵却多出些许荼靡奢丽的艳色来,许是苍白的肤色使然。他的瞳仁颜色很浅,笑起来时,就像是汪了一眼泉,端端映出一派云影天光。他口舌伶俐,常逗得病患大笑,端茶倒水,抓药抄方,却也是样样都不含糊。
  周泽楷虽不爱多话,也被他惹得多说几句。闲下来时,周泽楷常不由自主地发呆,他从未有过什么孪生兄弟,若说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,他却是不敢承认,又不得不承认。乌珵这幅容貌他无比熟悉,却不是因相似而有感,而是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种语气,都仿佛在自己的脑海里演练过千万次,仿佛融入骨血般,随着心跳生生不息。
  他必定见过他。

  周泽楷得闲时便会去看他那一双刀。当他照常掀开枕头时,竟不见双刀的踪影,他骇然四顾,只听得身后银铃轻响,是乌珵的一声笑:“在找这个?”
  周泽楷猛地回头,伸手要夺,乌珵闪身一退,刀口便是荡出一弧银光。他不禁惊叹:“好刀,哪里弄的?”
  周泽楷有些发了狠,咬紧牙关道:“还我。”
  乌珵仍不徐不疾,又耍弄几下方笑道:“我教你如何?”想了想又补上一句:“你得请我吃顿好的。”
  鬼使神差般地,周泽楷就这么点了头。
  此后的日子里,他便常跟着乌珵练那双刀,刀光狠戾,招招都有种拼命的架势。和乌珵过招时也是如此,他所学皆为复仇,容不得半分松懈。乌珵就打着哈欠见招拆招,唇边笑意从不曾消减半分。
   终于是有一天,乌珵右肩被刀尖点住,洇出片赤红来,周泽楷有些歉疚地想要上前,他却说“无事”,取过火堆旁的酒坛便往伤处浇,疼得眼眶泛红也不吭声。那一刻周泽楷突然有一种错觉,似乎面前的这单薄的身影即将融入无边的大火,沉默着化作灰烬。
  陌路穷途,至死方休。
  二人的关系很快地熟起来,乌珵又爱说笑,他们常是形影不离,不多时便亲如兄弟。
  只是世间愈加不安稳,常听说有大户人家被灭门,财物却未挪动分毫,说是血都溅了满墙,骇人得紧。乌珵听了只是笑,说市井传闻,如何当真。周泽楷也不多过问,只暗暗想,若是叫他见着凶手,定不会放他如此便宜归去。他所拥有本就不过方隅,更不可让人凭空截去。
 

  如此便到了元宵。
  许是年关将过,官吏松懈,民间乱得很。传闻最近江洋贼寇横行,不为钱财,只是索命。杀人手法却也令人骇然,多无全尸,死相亦凄惨至极,若说有什么线索,叫郎中村医都来瞧遍了,只说是刀伤,切口整齐,那凶手定是冷血残忍至极,不然断不会下此狠手。民众虽人心惶惶,元宵却是好日子,家家户户仍旧是张灯结彩,一派灯火通明,好不热闹。路上尽是妇人牵着自家的孩子,也有些新婚的夫妇,垂暮的老人,都穿得喜庆,眼角眉梢也尽是盈盈笑意。孩童们一手提着灯,一手拉着母亲,花灯多是兔子形状的,一截短蜡在灯内荧荧跳动,甚是可爱。路旁便是各色小摊,各式的响亮吆喝此起彼伏。糖画摊子前更是围满了人,一见如此热闹,连摊主也更卖了力气,手中糖勺翻飞,须臾便浇出一只金黄剔透的凤凰来。旁边卖艺的杂耍也是惊险,引得众人一阵惊呼喝彩,铜钱便落雨般扔进去,收钱的就喜气洋洋地一声一声作揖道着谢。
  这厢包子蒸熟了,汤圆出锅了,那厢不知谁家的孩子哭闹起来了,连飞雪都被染出一派暖黄色,周泽楷一向不喜欢热闹,此刻此景却让人生出一种温暖的错觉来。人行匆匆,摩肩接踵,与他二人擦身而过时,周泽楷竟凭空生出些落寞之感。
  这旷久的凡俗的幸福,却教他的心一片空荡,自胸膛泛起种不知名的细小酸楚,一刻不停地咬啮着他的魂灵。
  乌珵提着灯,目不转睛地盯着过往的人群看,逆着光,便清楚地看见飞雪停在他的睫毛上,又快速地融化成水珠,微微地颤抖,像是临水的三月桃花。一阵风起,手中的灯明明灭灭,周泽楷不禁又是一阵恍惚,这场景熟悉得很,却又记不起来,记忆像是被水洗过似的发白,如何努力也无法拼凑完整。
  乌珵买了几包松子糖,说是带给赵璎,那孩子缠人得紧,若是不买又要一阵无理取闹。此刻糖包被他小心地护在怀里,发觉周泽楷失神,他便笑起来,道:“如何?人世光景,确应沉醉。”
  说这话时,笑容似有深意,带着些森森寒气,又仿佛错觉般尽数消融殆尽。
  周泽楷抿抿唇角,也便抬眼笑起来,扬了扬下巴。乌珵猜的中他的心思,双眸却是一黯。
  仿佛被戳穿心事般,他一转身,似是不舍:“…本是想带你去,如今我却变了主意…也罢,你我去去便回,不碍事。”说罢竟自顾自地前行,周泽楷连忙跟上。
  二人不语,却是越走越显荒凉,人烟甚稀。唯有一轮圆月孤零零地悬在夜空之中,一派萧索之色。乌珵停步在一间旧屋前,思忖片刻,推门走了进去,伸手点了灯。
  屋内无他,只有些旧桌椅,墙上挂着支箫,系着根红色穗子。乌珵取下那支箫,在手中细细抚摸,末了只轻叹一声:“罢了。有它送我一程也好。”他的话周泽楷听不懂,房内火光跃跃跳动,乌珵垂着眼,看不清表情。
  周泽楷的头忽然地有些疼,似乎是有什么要撕裂皮肉呼啸而出。他隐隐有些不安,指尖发凉。远山的黑影似乎蛰伏着无数啖人骨肉的恶鬼,随时都可以吞吃掉他的魂魄,痛饮他的血液。
  乌珵将长箫收进怀中,叹道:“走吧。”
  他曾告诉周泽楷,这个地方藏着他的一切。有些故事走到这里就该有所了结,可苍天墨笔却走了偏锋,教他竟为之生出些怜悯的情愫来。
  怜悯二字,最是误事。

  城中的赵姓人家近日办了喜宴,百姓纷纷来贺喜,一时间人头攒动,熙熙攘攘,好不热闹。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众人已是熏熏然,准备各自散去。天色将晚,最近风声又紧,说是那杀手仍未被捉住,人们未免心头发怵。正道别,桌上红烛突然地熄灭,众人便被笼进一片黑暗里,霎时间慌了阵脚,四处窜逃。面前大门却咣当一声上了锁,只见一道人影跃上房顶,轻轻巧巧地一笑:“都忙着跑做什么?”光线昏暗,惊惶之中,更是无人辨认得出那人的相貌。众人无奈,只得缩挤成一团,不住地求饶。人影抬手凑到唇边“嘘”了一声,紧接着冷笑道:“真是蠢,求我何用?不如求求各路神佛,看哪位能抽身救你。”
  话音未落,刀已出鞘,人头应声落地。人影一路杀过去,竟也无人反抗得过,鲜血一时洒落满地,院内已然尽是一派地狱景象。杀至最后,人影却突然地大笑起来,弯月初升,惨白的月光衬得一地血色冰凉。他似是疯癫地沾了鲜血题着无人认识的字,笑声似是鬼魅的戚戚哭号。
  喊罢,他似被抽空力气般跪坐下去:“……是我,是我。”
 
  又出了这样一桩惨案,头疼的不仅是当地的官员,周泽楷也暗自做着打算,时时警惕,房门都锁得死紧,生怕一个疏忽便酿出大祸。那双刀被他藏在腰间,最好是永远用不到才好,如此想着,还是把刀藏好,不知为何,他没有告诉乌珵,只是推脱近日乏累,不想练刀。乌珵也不多问,对他的无故疏远视为不见。
 
  如此下去,仍是防备不住。城南也有一家大户被抄家,按次序数过来,和药铺只隔着几家。周泽楷也觉得心中惶惶,夜间更是难以入眠。乌珵却是坦然得要命,仍是整日嬉笑打闹,仿佛这种种都与他无关,银铃整日叮铃叮铃,像只活蹦乱跳的白兔子。
  噩运却未曾改变它的轨迹。它呼啸着向前狂奔,拼了命地碾碎所有的障碍,张开血盆大口,一口一口吞咽着白骨血肉。

  接下来的便是赵家。
  那杀手似乎一夜之间转了性子,又换起辗转的磨人劲儿,一夜只杀一人,无论家主如何戒备都无济于事。月上林梢之时,家中定会失踪一人,第二日那人的人头便被抛进院子,满面惨相瘆人入骨。赵老扛不过,几天下来便苍老了十余岁,赶紧将小女儿赵璎送进了药铺,千叮咛万嘱咐,曲下双膝求张远赶紧举家搬离此地。张远一生家当只攒下这间药铺,自然是舍不得,又放心不下昔日街坊,思前想后,终于决定三日后便离去。一来收拾物件,二来也留给赵璎些时间,与她父亲好好道别。二人说定分头离去,再行回合。
  赵璎并没有什么惧意,到底也是年纪小,不曾见过些血腥场面,只是舍不得父亲,哭的眼睛通红,见了周泽楷便扑进他怀里,一声一声叫着“小周哥哥”。平日里乌珵待她也不错,常买糖买些小玩意儿送她,可她一见着乌珵,湿润的黑色瞳仁却一缩,便想往周泽楷身后躲。
  乌珵做出一副可惜的表情,只当她是吓着了,也没多过问。
  当晚,赵璎便黏着要和周泽楷一张床。将将熄灯,她却迟迟不睡,等着众人皆睡熟了,她偷偷拽了拽周泽楷的手。周泽楷一向警觉,睡觉也轻,一拽就醒了。赵璎哆嗦着扳过周泽楷的手,在他掌心写了一个“乌”字。紧接着贴近他耳边,小手拢着轻声说道:“小周哥哥…人,那个杀人的人,来的时候…我爹爹听见了铃铛的声音。”握紧周泽楷的手心一片冰凉。
  周泽楷的神经猛地一缩。一股凉意爬上脊梁骨。
  乌珵?!绝不可能是他!
  他紧接着否定了这个认知,并为自己莫名的信任感到不解。不,怎么不可能,这一切都是乌珵到了以后发生的,他该有这个嫌疑。可这会不会是有人嫁祸乌珵?这也无从得知。他身躯僵硬地睁着眼,视线突然被乌珵的身子挡住。
  乌珵醒着!周泽楷猛地弹了起来,下意识护住身侧的女孩。乌珵站在黑夜里,银色的月光自窗户倾斜而入,落尽他含着笑意的眼眸里。
  “小周,你们在谈什么?怎么见了我好似见了鬼一样?”乌珵轻巧地一声笑,抱着双臂玩味地看着他们二人。
  周泽楷很快地镇静下来,也笑了笑:“睡不着。聊天,没见你醒着,吓到了。”
  乌珵赞同似地点点头,依旧笑着,似有所指地叹道:“今晚又该死一个了,可惜。”
  说罢,他转过头来,盯住周泽楷的眼睛,那一双眼眸像是夜行的猫科猛兽:“真可惜啊,小周。”
  仿佛看得穿他的灵魂。

  这一次死竟的是赵老。赵家老宅便只剩下赵璎一个人。
  见赵璎哭的撕心裂肺,周泽楷无端想起了他幼时的那个雨夜,他也是哭得这般绝望,毫无援手。暗自一咬牙,决定要查出凶手。
  他说明心意后,张远只是一叹气,而赵璎却像是烧红了眼睛,偏不肯离去,摆出一副定要与仇人同归于尽的架势来。众人劝说无果,只得决定将她留给张远照顾。说定无论今夜是否抓住凶手,明日都要启程。
  今夜注定难熬。周泽楷守在草垛后,像是诱捕红狐的猎手,冷静而沉稳。
  明月初升,夜风停驻,风吹草动尽在周泽楷耳中。忽然,墙头人影闪过,一声铃铛脆响,周泽楷便猛地起身追上去,追至门口,人影忽然地消失,而房内突然传出赵璎的尖利哭喊,她在喊他,喊救命,喊她的小周哥哥。
  糟了!周泽楷来不及责骂自己的莽撞,中了调虎离山这一招,忙转身冲进屋内,却只见到赵璎跪坐在墙角,头深深地垂下去,胸口的伤口汩汩地流血,地上已经聚起了小小一滩,空气中满是浓重的血腥气。
  赵璎的胸口,插着一把和他一模一样的刀。
  她的身边,站着似笑非笑的乌珵。
  他说:“真可惜啊,小周。”
  似乎有巨大的爆炸声自耳边炸开。来不及质问张远去了哪里,周泽楷的脑中一片空白。满心满眼,都是赵璎还笑着的样子。

  赵璎,她还那么小。总是黏着他走来走去,一把嗓子清甜可爱。她说,她要嫁一个和哥哥一样的如意郎君,她说,小周哥哥,我学会了新唐诗。仿佛她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, 向着他伸出手来,笑着说,小周哥哥,吃糖。

  周泽楷抽刀便冲了上去。
  乌珵手中只有一支箫,他甚至没有去抽出插在赵璎心口的那把刀,只用拿一支箫,略有些狼狈地抵挡着杀红了眼的周泽楷。不知他教给周泽楷的刀法如今用在自己身上,他该是什么样的心情。他只是躲闪,唇角依旧勾着抹嘲讽般的笑意。
  最后一刀,本该是刺进乌珵肩膀,却被长箫挡住,一支箫便如此裂了道缝。在无声的黑夜里惊心动魄地“咔嚓”一声响。
  身后的烛火便一晃。
  乌珵扬了扬眉毛:“小周,你以为真的是我杀了赵璎吗?”他甚至摆出一种束手就擒的态度来,修长的手指摸上手中的长箫,带点惋惜地叹道:“坏了,这可怎么修好。”
  周泽楷手上动作猛地一顿,乌珵似乎是在暗示他什么,又似乎只是在骗他。他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,忽然觉得这一刻也无比地熟悉。
  他是谁?我是谁?
  他的头忽然毫无征兆地疼起来。

  乌珵再一次无辜地笑起来:“小周,你好好想一想,杀死赵璎的,真的是我么?”像是位胜券在握的赌徒,伸出手来,向他怀中一点。
  周泽楷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指尖向怀里看过去,赵璎被他搂在怀里,他的手握在刀柄上,甚至还保持着一个“刺”的动作,僵硬而苍白。赵璎的身体还是温热的,她的手还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角。鲜血争先恐后地从胸口的创口奔流而出,他满手满怀都是刺目的红色,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。
  不……不应该是这样……他发了疯一样地回想,不……杀死她的明明是乌珵,可眼前的一切已经是不争的事实,叫他无法理解。
  又如何理解?
  乌珵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:“你就没好奇过, 你为什么这么熟悉我么?”他慢慢地走向周泽楷,冰凉的手指滑过他惨白的面容:“因为我就是你啊……你是周泽楷,而我,不过是你一缕愤懑蚀骨又不甘沉堕的魂魄,一个黑暗的幻想。”看着周泽楷惊恐的表情,他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:“庄生梦蝶,蝶梦庄生,说到底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呢。”
    “都是假的啊。张远, 赵璎……包括这个村子,包括我。周泽楷,你早就疯了,从你被抄家时起。”

  周泽楷忽然地有了一种被撕裂的错觉。仿佛他仍置身于那场大雨里,不停地挥刀,直教雨滴都变成滚烫的血液,酣畅淋漓地砸在他身上,一刀一刀剜开他的胸膛,满心都是窒息般的痛苦。他大口大口地喘气,仿佛快要溺死的人,拼命挣扎却摸不到一块浮木。头顶是水平静的波纹,映着片蓝色的天空,然后快速地,被无尽的水草填满。
  他最想杀死的,最想摆脱的,竟然就是他自己。
  他手中的刀就这样掉在了地上。

  乌珵饶有兴味地接着说下去:“还记得吗?我带你去的房子,那是你生活过的地方啊。本来我想要你活在那个世界里,可是我改变主意了,我想让你看着我,和我一样痛苦。”
  他捏住周泽楷的下巴,笑道:“ 我想让你杀了我。”
  “本来希望你会吹那支箫。……我喜欢那支箫。”他说着捡起周泽楷的刀,递进他的手心,刀尖抵住他的胸膛。
  乌珵听得见自己的心跳,一下一下,平静安稳。
  “来吧。”他听见自己哄骗般温柔地说:“杀了我。”杀了我,你我的陌路穷途,本就应该至死方休。
  周泽楷握住刀柄的手出乎意料的猛地握紧。
  第一百二十二次挥刀。

  曾令人不寒而栗的案子再未有个结果,似乎凶手从不曾存在过,被百姓很快地抛在脑后。那案子也被官吏醉醺醺地扔在桌底,慢慢地积了灰。
  那日姓王名珞的官员微服应酬回来,周围手下不知为何谈起了那杀人的凶手,都是些血气方刚的,喜欢新奇事物,自然缠着要他讲讲。王珞已经是醉得不知东南西北,随口便说:“这事说不准就是那群嚼舌根的以讹传讹,没人管的!……”
  正说着,忽然被人撞了一下,他正要发作,只见那人自伞下抬眼笑笑:“草民不长眼,还教老爷不要怪罪。”
  那面容说不出的俊秀,是个才俊模样,王珞便顺嘴问了一句名字,那少年依旧是笑:“鄙名周泽楷,先告辞一步。”转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,只余腕上的银铃,随风叮铃叮铃地响。
  下人们正要纳闷那少年晴天为何还打伞,便有细雨飘落,沁寒入骨,染得人世一片迷蒙。
  庄生梦蝶,蝶非庄周,残曦饮露,朗朗清明。

 

 

 
 

 
 

 
 

 
 

 

 

 

 
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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